睁眼之后，夕山木然地躺在祭坛上，看着头顶扭曲的光线，灰色的粉末从中渗透。命运从今日开始，亦在今日终结。
他不明白，到底是未来梦见了过去，还是过去梦见了未来？亦或者两者都不过是沸腾的量子海洋中某个存在的一个梦境，而过去本身就是未来。
在那场大梦里，他梦到了师傅，梦到了师母，梦到了小埃德，梦到了威廉、珂托莉，还梦到了迪内弗尔形形色色的人。他梦到了春日轻抚着自己脸颊的微风，梦到了湖心碧波中泛起涟漪的小舟，梦到了阳光穿过纷纷扬扬的落叶洒在自己身上，梦到了雪夜中那交错的瞬间。
真是一场好梦啊，让自己知晓了从没体验过的人生。
他长呼一口气，抬起了干枯的手，那是小小的，十岁孩童的手。
仅仅一个动作，似乎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是浸透骨髓的疲惫，失去血液的供给，每一个缺氧的细胞都在哀嚎。它们储存着能让躯体活动的能量，却无法被释放出来，仅仅一个动作，便把细胞的直接能源消耗殆尽。
灰色的粉末落下，如同一缕缕丝带缠绕在夕山手上，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仿佛清澈的泉水流入干涸的河床，顺着河道滋润龟裂的土地。清凉的感觉顺着指尖向身体蔓延，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组织都在复苏，都在高唱。
这是不属于凡世的奇迹，死去的在苏醒，破坏的在复原，断裂的重新连接，逝去的正被找回，而那颗停止的心脏，轻轻地，难以察觉地，蹦了一下。
他坐起身，看向祭坛下有些愣神的格拉摩根伯爵。现实仿佛梦境的倒影，在这里卡杜根是生者，而自己才是从亡者国度归来的死神。
扭曲的时空中逸散的灰色微粒越来越多，它们向着夕山聚集，像丝带一般缠绕着他，围绕着他旋转，就像在构筑一个茧。夕山皱眉，他撕开这层薄纱，跳下了祭台。
看着这个朝祭坛下迈步的男孩，格拉摩根的目光恢复平静，他拔出剑，双手握着剑柄，剑锋对着祭坛，气势逐渐攀升。卡杜根以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深吸口气，仿佛直面神明。
“回到属于你的位置上去，孩子。”
面对着闪耀星光的利剑，夕山轻轻摇头。
“梦该醒了，爷爷。”
“梦确实该醒了。”公爵看着拦在身前的老人：“你们之后的北陆梁山，只不过是逐梦的执念者们延续一百多年的泡沫而已。”
“何为梦境？和为现实？到底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老者神色再度陷入迷茫，他疯狂挠着脑袋，“我究竟是神州的好汉？还是北陆的海贼？到底哪个才是现实，哪个才是梦境？”
“醒来看看吧——你们来到这个时代是现实，但也是一场不该出现的大梦。”
公爵踏出脚步，大声喝道。老人在他的话语中如遭雷击，眼神恢复些许清明，但旋即被执念的疯狂掩盖。
“有一点你说的对，我的一生在饮下那杯毒酒之后本就该结束了。只不过当我再次睁眼时，一位仙师告诉我，代价已然支付。而今劫数将尽，作为报酬，送我再活一世，并赐予我此面大旗”
老人从破败的衣衫中取出一张杏黄色的符纸，轻轻丢在空中，只见那张纸舒展，眨眼之间成为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
点点白光从这四个字上飞出，与苍穹之上的群星互相映照。星链在星辰间来回折返，构筑成一幅周天星图。下一刻，横贯天空的星河光芒大放，每一颗星辰的都爆发出不逊色于太阳的光辉，漆黑的帷幕被染成白夜。
当堪比开天的闪光淡去后，公爵发现自己踏足于一叶扁舟之上，周围是八百里水泊，群山隐没在茫茫雾色之中。芦苇飘絮，遍及水泊，无暇的皎月落在如明镜一般的水面，如玉的光反射到他的脸上。一座大山伫立在水泊中央，势拔五岳直参星斗，仿佛直上星空的通天之塔。
“醒来，为什么要醒来？梦又如何，现实又如何？在这水泊之中，我还是我。”
在这高耸入云的山岳前方，老人站在水泊上，星云倒映在湖中，天上天下均为星辰，而他则是魔星之主。他看着公爵，做出宣告。
“如果这场梦还未到尽头，那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打碎它。”
公爵抬起头，一百零八颗星辰排布成型，覆盖天地的图案随着星斗运转不断生成变幻而后淡去。若是观测纹路，必然无法预知变化；若是试图知晓变化，那么必然无法观测纹路。
那是穷尽科学与神学的极致都无法确定的混沌，不可预测，不可捉摸。这面大旗将蜷缩至弦中的高维度空间在三维展开，把原本处于微观领域的测不准原理在宏观世界中再现。
“八阵图……我知道那个家伙是谁了。” 看着星河明灭，公爵语气有些无奈，“是了，也只有他才有这本分本事。此阵一开，自成一方世界，即便仙神也无法从中脱出。除非……”
公爵将剑放下，提在身边，从舟中迈出脚步，踏在平静的水面上，环形地波纹扩散。随着他踩着湖水向老人走去，一个又一个圆往复交错，互相叠加，打碎了水中的白璧，搅乱了流淌的星河。
“除非，杀了你。”
“杀了我？谁杀了我？我又杀了谁？”老人似乎没有看见公爵带有敌意的行动，他蹲下身喃喃自语。
“是巨浪？是狂风？是琴弦？是龙蛇？兄弟呢？我的兄弟们呢？你又是谁？”
“你是公爵？你居然只是公爵？连国王都不是的你拿什么招安我兄弟？”
“你知道他要面对什么吗？祂要来了，你又能做什么？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祂撕裂祂斩断祂唱歌祂说话祂在和你联系祂赐予祂剥夺祂创造祂毁灭祂孕育万物祂吞噬一切祂来自星空祂来自大海祂知晓一切又遗忘一切祂是过去祂是未来祂是起始祂是终结祂从沸腾深海爬出祂来到世界表层祂——”
晴朗的夜空惊雷炸响，巨大的虚影在老人身后浮现，那是无数节肢腕足集合体的投影，每一个触须上都叠加篆刻着凡人一生都无法读完的信息，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濒临疯狂。
面色痛苦的老人抬起手，伸向天空，一柄斧头破开触须从天而降。他在如群蛇缠绕交错的线条之中握住了斧柄，在他握紧的瞬间，闪电爆发，驱散一切诡异。一棵硕大的红色的火树在他手中的斧头上绽放，向天空延伸。
恐怖的变成圣洁，黑暗的变成光明。
“——死了！”
上至九天揽明月，下入深海诛邪神。
“传说你失踪那天，十三股超级飓风在西洋史无前例地汇聚，你独自驾船深入风眼，不久后风暴止息。”
看着老人直冲云霄的气势，公爵停下脚步，幽幽的说道：“可你既然已经找回自我，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这个梦境？”
“在这残酷的世界里，人类这种生物，很多时候是靠着梦想坚持的啊。
原本狰狞的脸色变得平静，疯狂的眼神变得清澈，老人直视着公爵，轻声叹息。他对着这位将要生死相搏的大敌郑重地报上自己的名号——
“水泊梁山，天魁星，宋河。”
“德赫巴斯，圆理使徒， 。”
宋河皱了一下眉，公爵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但声音却没有传入自己耳中，就像被世界抹去了一样，只留下一个空格，不可说，亦不可闻。
但这些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不论是宋公明还是公爵早就坚定了各自的信念与决心。就像两颗原本独自运行的天体，在引力的作用下互相旋转着靠近，继而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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